首页 > 作文大全 > 作文素材 >张莉:散文里的“有我”与“忘我”|《霞光映照之地:2022年当代散文20家

张莉:散文里的“有我”与“忘我”|《霞光映照之地:2022年当代散文20家

时间:

  各位朋友,由张莉老师主编的《霞光映照之地:2022年当代散文20家》近期已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本书收录20位名家所见、所感、所思,呈现20个不同散文美学面向。这二十篇散文的深处,既有独属于作家们的“所见”与 “所感”,也有独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感喟、温暖与欢愉。新书出版之际,欢迎读者朋友们关注。

  中学时代提到散文,我们通常会说到记叙文、抒情文以及议论文,这是最为基础和简单的分类。而无论是记叙、抒情还是议论,说到底也都与“我”有关,散文所写的是“我”之所 见、“我”之所感和“我”之所想。谁能忘记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呢?这是鲁迅《朝花夕拾》中的一篇,也是现代散文的名篇,直到今天,我们几乎每个人都会背里面的经典段落:“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 (云雀) 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每个句子里都有动物或植物,都是我们寻常所见之物,而正是对它们细致的观察和描摹,才构成了百草园的生趣。

  这些寻常之物都与“我”有关,都与“我”的记忆和情感发生了关联。——为什么那些习焉不察的日常之物在作家笔下变得神采奕奕?因为那些瞬间、那些人生片段,仿佛记忆墙壁上的钉子,也都与“我”的感受相关,于是,借由作家的悬挂,便永远悬挂在记忆深处了。物不可能只是物,它们代表的是“我”的所见、所想、所念,它们是它们自身但又不只是它们自身,因为难以忘记,所以,要写下来,使它们变成永远不褪色的纸上记忆。

  如此说来,确认“我”,感受“我”,认知“我”,在散文中是重要的,也才能使读者产生亲近和共情。想到朱自清的《背影》。那是写于 1925 年的作品,当年,儿子看到的是父亲的笨拙,但人到中年历经沧桑,才发现父亲对儿子的深情。“我”看“我”,是最痛切的看到,也是最痛切的认识,这部作品朴素、平实,洗尽铅华,朱自清使“背影”成为汉语里最迷人也最牵肠挂肚的意象。

  今天的我们多么迷恋线上交流。——我们宁可在手机里和人谈情说爱,也想不起给身边人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是的,在一个机器、智能机器人和大数据占重要地位的时代里,“我”显得如此笨拙。可是,“我”之所以是“我”,是在于有思考、有情感,就在于脆弱、痛楚、羞怯而非无坚不摧。——今天,保持对外在世界的敏感性与疼痛感很有必要,人之所以为人,就要感受属于人的那些笨拙、羞怯、不安以及痛苦。

  汪曾祺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写的是自己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他写下沈从文生活的点滴:他爱用的词是“耐烦”,他不大用稿纸写作,他喜欢搜集器物,尤其是那些被人丢弃的器物, 比如“ 漆盒”。他穿衣服不讲究,喜欢吃“ 慈姑” 和 “猪头肉”……汪曾祺谈天般记下沈从文的日常生活,形象而鲜活,他也写到沈从文的丧事:“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笔触节制而细微,结尾尤其令人难忘:“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

  写下“我”所见到的身边人的生活和身边人的日常,写下 “我”所认识到的人本身的朴素和自然,写下人本身的有趣和烟火气。因为来自“我”之本心,因为来自“我”之体悟,更因为真情与实意,这部作品每次读来都会让人共情。真正的好散文是一种有情的连接,它最终使我们和亲人,使我们和萍水相逢的人,形成坚固的情感共同体。

  在大学课堂里,我常跟同学们讨论的问题是,都说“爽文”最受欢迎, 那么“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感受吗, 被 “爽”到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终极追求吗?“爽”是一种精神上的迅速抵达,带给我们快感,但是,在经历共同的“爽感”之后,是否还应该保有个人的思考,是否还应该寻找“爽感”之后的况味?

  我们需要思考、辨析,需要属于“我”的独立思考力。想到鲁迅的《野草》,也想到 《〈呐喊〉 自序》 里那位出入于质铺和药店的少年,他渴望的是“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在日本课堂的幻灯片里,他看到围观的人群,认识到文学的重要性,“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鲁迅的思考如此痛切、清醒。优秀的散文里,“我”的思考要锐利而有锋芒,要激发人的感受力。

  好的散文会提供给我们理解世界的新角度,而无论有怎样令人顿悟的看法,都来自作家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和重要理解。一切都依凭的是“我”的独立思考。因为从“我”出发,因为从“我”的理解出发,才有可能摆脱旧有的陈词滥调。

  是的,要摆脱陈词滥调。白话文运动强调“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是希冀每个人自由表达自己真实的喜怒悲欢,而反对将感受封闭在同一个语言风格的套子里、模式里。想起我们小时候上的作文辅导班里,常常要求同学去背诵作文模板、背诵好词好句,认为是写作文的捷径,但那是错误的,模板只是在套用别人的词语、别人的经验,而不是我们自己的。所谓修辞立其诚,指的是写作者要表达对世界最诚挚的认知而不能借用矫揉造作的滤镜。

  这便是“有我”的重要性。想到敦煌莫高窟。窟里的许多塑像和壁画美不胜收,那些历经岁月的佛像和壁画,栩栩如生。尤其记得第 159 窟,那是中唐时的作品,菩萨的面像上有种美好的圣洁感。即使年代久远,依然能感受到这是两尊有生命力的“活像”。也想到背后的画师们。想到他们画下这些佛像的虔诚与真挚,而那一笔一画,不是来自空蹈的想象,而是来自画师本人对普通人情感、喜怒哀乐的观察、体察和表现,正是一切从“我”而来,才有了那两尊穿越时光的、卓有生命力的活像。艺术创作的道理是相通的。最迷人的散文写作从不来自“远方”和“高处”,而只来自“切近”和“体悟”。

  “有我”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一个作者在作品里总是强调“我”、强调“我”的生活、“我”的苦痛、“我”的快乐、 “我”的悲伤……如果一个作者总是执迷于“我”,会怎样?那是受困于我执的作品,并不是一部好的散文。

  所以,强调“有我”,也要跳脱,要自省,要疏离。一如《我与地坛》。通篇是关于“ 我” 的思考, 但并不是聚焦于 “我”的悲伤、痛苦和悔恨。我们顺着他的眼光看世界,体悟这一切:母子之间的情感和遗憾,长腿冠军,中年夫妻,一对兄妹…… 《我与地坛》里写着一个人对于生命的领悟,关于活着和死去,关于相见和别离。最终,推着轮椅的“我”在园子里成长,这园子既小又大,“我”逐渐开始领受这个世界的诸多秘密:“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在写作时,作家化身于两个“我”,一个“我”旁观另一个“我”。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散文都是“有我”的,事实上,也有许多散文是“无我”的。你看不到叙述人的存在,但是,那并不一定是“无我”,而很可能是它进行了隐藏。重要的是如何在作品中运用“我”很重要。有一些“无我”的作品,没有情感和看法,没有人的体温,也不以人的声音说话,因此,往往是无趣的。——“无我”的散文是无趣的,带有个人体温的 “无我”才有趣。事实上,带着个人体温的“无我”其实并不是“无我”而是“忘我”。——一切由“我”而起,“我”是容器,“我”是感知,“我”是视角,“我”是方法。《我与地坛》让人想到,当一位散文作家真正达到“有我”且能“忘我”的地步时,他才能写下留传于世的名篇。

  真正的名篇,在于写作者能否将“我”之所见、“我”之所感、“我”之所想变成“我们”之所见、“我们”之所感和 “我们”之所想,能否真正地做到既“有我”又“忘我”,真正做到“物我两忘”的既“有我”又“无我”。好散文的魅力在于能引起我们长久的跨越时空的共鸣。

  编选2022年当代散文二十家时,我多次想到了作家如何理解“我”,因此,今年我将二十部作品分为了“所见”“所感”和“所思”。我认为,写作者如何理解“我”,在写作中处理“我”代表了他对所写之物的理解力。真正的作家,需要认识到“我”的优越性,但是也要认识到疏离“我”、旁观“我”之于写作的重要。

  这部散文选集里,从李敬泽的《自吕梁而下》、刘亮程的《土地上的睡着和醒来》到阎晶明的《亲缘之上的神交》、丁帆的《南京风景》,从塞壬的《日结工》、陈冲的《悲伤是黑镜中的美》到沈念的《大湖消息》、王恺的《难中寻吃》,从袁凌的《返家路上的二十六条泉水》 到陈蔚文的《遮蔽与显现》……这些作品里是“有我”的,“我”隐藏其中,“我”是凭借,也是认识世界的方式,借助这些文字,“我”看到了更辽远的世界,感受到最复杂柔软的情感。事实上,之所以将这些作品选载在一起,是因为作为读者的“我”能和散文中的“我”在某一点达到共情,又或者说,这部作品的某一部分会让读者深为所动。——这些作品代表了中国当代散文的不同美学面向,我看重它们之间的各不相同,而正因为各不相同,才意味着这一选本美学风格的丰富、多元与包容。

  “霞光映照之地”这个书名,来自韩松落散文的标题,我喜欢这部作品里所蕴含的光泽感。——此刻正值新春,对着 “霞光映照之地”几个字,心中有万千感慨。也由此想到,成为“有我”的写作者固然重要,但更美妙的境界则应该成为 “ 物我两忘” 的写作者吧?对于读者而言也是如此。阅读时 “有我”是重要的,但某一刻被文字掠走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何尝不是一种美妙?

  ——“霞光映照之地”里有独属于作家们的“所见”与 “所感”,“霞光映照之地”也有独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感喟、温暖与欢愉。

  感谢二十位作家的支持,正是他们的慷慨授权,这部年选才能以最理想的样貌得以出版。感谢我的研究生曹译、程舒颖、赵浩宇、易彦妮、赵泽楠、谭镜汝的协助,他们前期所做的广泛筛选工作使这一选本具备了别样的宽阔、生机与能量。

  《霞光映照之地:2022年当代散文20家》为2022年散文年选,由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知名文学评论家张莉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上海文学》等重要文学期刊所发作品中精选的20篇散文构成。

  这一选本囊括了中国当代不同风格的作家作品,收录20位名家所见、所感、所思,呈现20个不同散文美学面向,李敬泽、刘亮程、塞壬、沈念、韩松落、安宁、丁帆、陈冲、傅菲、龙仁青、江子、张远伦、鱼禾、阎晶明、程黧眉、袁凌、王恺、陈蔚文、闫文盛、杜梨,二十位作家的散文,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文学盛景。这些作品深具人文情怀,直抵当代人的现实生存与灵魂空间,关注社会发展和自然生态,是读者了解2022年散文创作成就的重要窗口。通过这些散文,读者得以重新理解世界,感受生命温度。这二十篇散文的深处,有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感喟、温暖与欢愉。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主办人。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暮色与跳舞熊:2022年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比时间更久:2022年短篇小说20家》《霞光映照之地:2022年当代散文20家》《散文中的北京》《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图书势力榜十大好书奖。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茅盾文学奖评委。